乞力马扎罗的日与夜

Dream big and do small.

March 22, 2020 -
#travel

一、

眼前这片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色世界一望无垠。云海像一片偌大的松软的棉花糖漂浮在脚边,清晨的日光仿佛从触手可及的地方照过来,穿过不远处安静却生机勃勃的冰川,给和我一样欲辨已忘言的登山者们投下长长的影子。

“This is so worth it,” 我转向James, “totally worth it.”

这里是海拔5895米的Uhuru Peak,乞力马扎罗山的最高峰,也是非洲的最高点。”Uhuru”在斯瓦西里语中代表“自由”,看来自由果然是得之不易的。

自由之巅

所以为什么要去爬乞力马扎罗?

因为山在那里。

Just kidding, 这其实完全是一次spontaneous用脚趾头想出来的旅行。看到同事登顶的照片,觉得很美又很酷,顿时被种草了。于是戳了下刷过全程马拉松,Half Dome和Mount Baker的Joy,两周内就把机票和行程都定好了。

时间很快晃到了临行前的那个周末,我才开始对着gear list紧锣密鼓准备行头,四天跑了三趟REI才买齐全(事实证明,它们真的一个都不能少)。又看到网上的攻略说,summit day那天你需要的不是有机无麸质低GI的健康食物,而是能让你做梦流口水的肥宅快乐餐。所以临行前一晚我又去HMart顺了两包【黑】辛拉面。

姑娘 x 2,duffel bag x 2,day pack x 2,我们整装待发。我说“我搬的砖明天要进staging,有点方。”Joy说“我搬的砖明天进production,也有点方。”

Screw it,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二、

“你好,我是Barack。”

“你好,抱歉能再重复一遍你叫什么吗?没听清楚…”

“Barack, Barack Obama的Barack。”

从纽约出发,在将近一天的飞行之后我们终于落地坦桑尼亚。”Welcome to Africa! Welcome to Kili!”这个自信的旅行社司机小哥接过我们的行李,露出一口高露洁笑容: “Enjoy your climbing!”

于是我们在山脚下斥五刀巨资喝了杯速溶咖啡,签下生死状后就进山了。

Joy在山脚下教速溶咖啡店老板家的小孩如何自拍

前几天的行程非常chill,每天六七个小时的徒步在和Joy的插科打诨间一晃而过。而且一到营地就能葛优瘫在waiter Daniel精心布置的餐桌旁,吃上厨师长Mustaf炖好的非洲大盘鸡/牛/猪。没错,向导,背夫,厨子和waiter是爬Kili的标配,一个都不能少。虽然早有耳闻,但我们在旅行社办公室被这庞大的私家后援天团“接见”时还是不免受宠若惊 — 这哪儿是走进大山学习”live cheap and flexible”啊,分明就是去被人伺候的。一想到这,我和Joy义正言辞拒绝了背私家马桶上山这种矫情的服务(虽然只要两人七天一共多付70刀),内心的波澜遂得以平息。

大口吃肉的生活

来爬Kili的人一般第一天就会被向导灌输两句斯瓦西里语 — Pole Pole(慢慢来)和 Hakuna Matada(没关系),嗯,非常佛系了。接受完价值观洗脑后,我们开始onboarding的下一环节,跟这座大山culture fit。事实证明在每天水肿成包子脸的情况下只画个眉毛出门并没有那么恐怖,七天不洗澡不洗头也都是小事,毕竟我们有更艰巨的挑战。

那便是解决日益增长的新陈代谢需求同落后的厕所供应之间的矛盾。为了抗高反我们不仅每天要喝至少三升水,还要定点嗑利尿剂 — 我第一次上这么高海拔,没法A/B test这药究竟抗高反有无效果,但其字面含义似乎确凿被印证了。尿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们被粗粝的大自然催熟,很快就get了一言不合撒野尿这项户外生存技能。从欲说还休的”I want to use the restroom”切换到直抒胸臆的”I want to pee”,我们的沟通也变得更简洁高效。

纵使如此,起夜却永远都是个out of comfort zone的过程。每次哆哆嗦嗦钻出温暖的睡袋裹成熊也就罢了,还常常要摸黑爬个小土坡,待气喘吁吁到了目的地,蹲坑一分钟和在平原做十个burpee效果差不多。有了这些overhead,我们每次起夜前都要在心里经历五到十次”to pee or not to pee”这种灵魂拷问。最后有时是我take the initiative,有时是Joy — 主要是看谁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星空下先憋不住了。

我们的精神家园

三、

时间在Pole Pole的步调下转瞬即逝,我们也和我们的私家天团渐渐熟络起来。James是我们的大向导,一身高端装备,目测全团首富,leadership爆棚。相比之下副向导Paul就稚嫩了很多,感觉还在背台词shadow的阶段。

Pole Pole

大向导James

我们最喜欢的还是waiter小哥Daniel — 浓眉大眼,Acne Studios模特那种vibe,本团颜值担当。Daniel是个羞涩腼腆,心思细腻的人。有一次Joy随口夸了句他的民族风手环很漂亮,他听到了就摘下来送给Joy,还解释起手环上坦桑尼亚,肯尼亚和尼日利亚三个国家的国旗图案。我们只带了一卷厕纸上山,快用没了就攒下餐桌上被Daniel叠成蝴蝶结的餐巾纸做备用。大概在某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他突然参透了餐巾纸离奇失踪案背后的秘密,就悄悄塞了一卷厕纸在我们帐篷里。

“想到两周前Daniel还送给我一卷手纸,真是心生一阵感动。”回到三番的Joy在厕纸稀缺的隔离岁月里忆苦思甜,感时伤怀。

我当时八卦Joy说,你看看Daniel这些小心思,是要留你当压寨夫人了。“这种事儿嘛,没了context就没什么意义。”Joy是个特别冷静的姑娘。然后我说,人在interim中好像确实更容易喜欢别人诶,这个在心理学里叫“闭店效应” (Closing Time Effect),可是有科学依据的。Joy说,咱小时候军训时对教官的少女心不就是嘛。我乐了,想着怎么军训营里这个传统这么生生不息都延续到你们九五后了呀。“大概是日子太苦,年龄又小,总得抓住些精神稻草熬过去吧。”可我们哪里知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啊。

就这样,我们从军训的八卦扯到区块链将来到底会以怎样的形式渗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偶尔也会提起三番和纽约,但是带着些许“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陌生的科幻感。更多的时候,我们吾日三省吾身的话题还是围绕着“我是热还是冷?”“吃还是不吃?”“尿还是不尿?”这些褪去铅华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不曾停歇,在Kili的日升月落下,我们也都很好奇:等这与邮件Slack朋友圈Instagram彻底失联的七天过去了,世界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们的帐篷在4600米大本营的妖风中精神抖擞

四、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心理上大胆生理上怂,一是贪恋尘世,但主要还是怕疼。所以我最喜欢的运动就是长跑,门槛低,幺蛾子少,一言不合穿上鞋就能跑。

第三天适应日从Lava Tower回到Barranco Camp是一段比较有挑战性的下山路,有点像在石头间跳梅花桩。我怕失去平衡摔跤,就把pace压得很慢,总要把目之所及的石头打量一番找到最安全的脚点再迈出下一步。不出意料地,我掉队了,比Joy他们晚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营地。

“你这样不行,你得和这些石头建立trust。”Joy一本正经地训诫道。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当年爬Joshua Tree时云哥传授的攀岩哲学:不能总想着找到最安全的脚点,而是不论踩到哪儿都能尽快从失控中找回平衡。这和滑雪冲浪一系列运动的skillset很像,乍一听是反直觉的,唯有通过一次次突破桎梏,从身体里激发出新的反射,才能理解那种微妙的平衡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次日爬Barranco Wall这天无论是徒手向上攀还是跳梅花桩下山,我都比前一天更放松果敢。从一个失控点跳到另一个失控点,我开始享受到这种节奏带来的乐趣 — 它是一种和静止或在平地上行走时完全不同的平衡感,一种动态的,更resilient的安全感。 James到营地后说我今天表现很好,比昨天进步了不少。“我好像今天和这些看似危险的石头建立了更多trust,”我顿时zen神附体飘了起来,“不再把它们当成拦路的、让我摔跤的敌人,而是把它们看作助我上山下山的朋友。有了trust和leverage,瞬间轻松多了。”

大概就和所有别的探索与成长一样。

Barranco Wall 的起点

五、

Summit day如期而至,然而我对这一天依然没有什么概念。我一直在下意识地回避一个问题:Machame这条路线除了第一天是从一千八上到三千,到了三千八之后都是每天只上升几百米 — 我们究竟怎么才能在最后一夜从四千六的大本营登上将近六千的非洲屋脊呢?

多亏了Mustaf接地气的非洲大乱炖,这一路我的食欲都异常好,但冲顶前最后一顿晚饭,我盯着一大盆意面却一口也咽不下。James毕竟久经沙场,说他在这个海拔也一样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为了有足够的体力冲顶还是要逼自己吃一些。我想,it’s the time,于是从duffel bag中挖出了那包压箱底的【黑】辛拉面。这啥,James一脸狐疑。我告诉他,这款香辣开胃的亚洲方便面能救我的命。James秒懂,二话不说就传给了Mustaf。于是不出五分钟那股熟悉的香气就悠悠地钻进了我们的帐篷,如此润物无声。这辛拉面的汤汁从喉咙穿过肠胃汩汩流到下意识里去了,我比任何时候都笃定我能冲顶成功。

十一点到了。我们准时钻出睡袋,简单地扒了几口早饭,挂上头灯,裹好balaclava,灌满热水,蓄势待发。在天团成员的簇拥下,我们围成一圈,手背摞着手背。Paul用斯瓦西里语做出最后的祷告,虽然我只听懂了一个词 — 阿门。

意料之外的是,纵然寒风彻骨,征途遥远,登顶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艰难。

除了时不时要调整balaclava以在氧气和冷空气间做出取舍,我尽量保持着前几天的步调和呼吸的节奏。冲顶人们的头灯在银河下蜿蜒着,山脚下的Moshi镇在远方时隐时现 —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若回到了那些熟悉的城市生活,像是坐在从纽瓦克回家的出租车上望到对岸永不打烊的曼哈顿,又像是在Twin Peak上望到三番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然而我并没有太多精力在这些缥缈的幻象中多做停留。时间的粒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久,还要继续走多久,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前方被头灯照亮的那一小片路,一步一个脚印,缓缓上升。

“Focus and objective, breathe and practice, dream big and do small.”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理解了《黎明墙》里的这句话,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之间的关系也好像从来没有以如此具象的形式呈现过。

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太冷了掏不出手,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达Stella Point,Uhuru Peak前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能稍作休整拍照留念的地方。Joy从出发开始就被高反折磨了一路,此时已濒临身体机能的极限。James把我拉到一旁,面色凝重。他让我跟他一起劝Joy就此下山放弃冲顶:

“这个海拔不是闹着玩的,一切都可能发生。”

Joy听到后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看着她特别心疼又特别理解,知道我们坐一整天飞机一整周不洗澡漫山撒野尿就是为了站在最高的地方看一眼这片陌生的大陆,在距离它一百米的地方放弃,这个沉没成本太难以接受了。然而在这近六千米的地方,多哭一下都可能是致命的。我们只能安慰她,山一直在那里,只要你健康地活着,随时可以再次发起挑战。

日出时分山谷里回响起Hakuna Matada

于是我和James继续前行。一个多小时候之后,站在Uhuru Peak,我终于看到了乞力马扎罗的雪。

六、

登顶后我问James,为什么几乎所有团队都选择在半夜摸黑出发。如果在白天,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寒冷击退了吧。

“恰恰相反,白天大部分人会更轻易放弃。” James回答。

他是对的。

无论是跑半马,还是爬Kili,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切体会过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描写的那些煎熬与折磨。没料到它们竟然在下山的路途中出现了。

从山顶回大本营的路线是一条向导口中“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捷径”,因为一路都是火山灰,可以试着像滑雪一样滑下去。一开始滑着步子溜下山确实轻松,而且没过多久我们就望到了大本营五颜六色的帐篷。“再凌波微步几个回合我就能一边吃着Mustaf做的庆功宴一边开始draft朋友圈了。”我斗志昂地yy着。

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大本营一直停留在视野中,然而我与它的距离好像只缩短了几十米。“再等等,说不定对进度的感知不是线性的,而是指数级的呢。”我试着自我安慰。然而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切如故。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加之深一脚浅一脚摔了无数个屁墩儿后,我心态崩了。

“James,你实话实说,我们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大本营啊?”我的耐心好像在登顶的那一刻就被全部耗尽了。

“快了快了,你看到下面那个平地没?走到那里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忽悠,你接着忽悠吧!”我心中升起一团怒火。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James说白天冲顶成功率只会更低:终点遥遥在望,每秒都清晰可辨,然而这段路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它前一秒滋生多少希望,下一秒就加倍奉还多少绝望,这种触手可及的挫败感比一眼望不到尽头更致命。

“Uber呢,我要打车。” — 白日做梦。

“我要叫直升机,倾家荡产也值了。” — 直升机最高只能落到大本营。

“我放弃了!放弃总可以了吧。” — 可这是下山,放弃并不是一个可选项。除非真的赖在五千米慢慢石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回到了大本营,而Joy他们已经撤向三千米氧气更充足的营地。我在大本营的日晒下四脚朝天横躺了两个小时,也被叫起来继续赶路了。这一下山又是五个小时,路况从火山灰变成了被山水常年冲刷的白碎石,同样单调,没有尽头,更难走,也更令人绝望。我早已没了发怒的力气,只是靠着惯性机械地在石头间穿梭。摔倒了就马上爬起来继续走,因为这一次我知道了,我没有Uber也没有直升机,也不能放弃。接受现实吧,怎么闹都是没用的。

冲顶八小时,下山九小时。到达营地后的我一头扎进睡袋,不管今夕何夕。

七、

“事实证明,我应该不是个mountain person。” 我暗自嘀咕着。还没说出口,Joy就下了同样的结论。

“我几年内都不想再爬野山了,谁找我爬山我跟谁急。”

“我要一回纽约就约个马杀鸡。”

“咱以后把这次遭罪用的钱多吃几顿米其林吧。”

“真是的,咱不爬山了。”

嗯,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James大概参透了我们的心事,在山脚下告别时说:“回到美国或中国,千万不要跟你们的朋友说爬Kili难呀,说难他们就不来了。”本以为他还要再多加几句“难,但是历练;难,但是值得”这样的升华,竟然也没有。“好,我们肯定不说难!”我们笑着配合地回应道,“不能让我一个人被坑啊!”

我们的私家后援天团

八、

回到Moshi的酒店,我们一头扎进热水澡里,洗掉一身泥淖,像是和几英里外那与世隔绝的七天做最后的诀别。我们就着可乐芬达啃着汉堡pizza,查阅着堆积的邮件Slack朋友圈Instagram。

原来躺在床上刷手机可以这么爽,为什么之前从来都没感恩过。刷着刷着,一下午就过去了。

“阿空加瓜原来这么高,但是看着好美啊!”

“诶勃朗峰怎么还有缆车。”

我们抬起头,心虚地相视一笑,像极了上学时那些口是心非说自己从来不学习的学霸们。

(嗯,Free Solo, The Down WallMeru攀岩三部曲已经刷完了。)

附录:一些干货

  1. 我的gear list用的是UltimateKilimanjaro这个版本,非常靠谱。每一项都很重要,不要侥幸!
  2. 我们通过Mojhi这个网站quote到Top Climbers Expedition这家公司,服务很赞,也比UK便宜一些。
  3. 临走前去One Medical约了travel consultant,可以开利尿剂这些抗高反的处方药。
  4. 关于体能上的准备,UK的建议是周末出去hiking,多吃蔬菜。我平时有健身的习惯,也刷过几次半马,就没有额外准备。推荐Barry’s Bootcamp这种结合力量+有氧的训练项目 — 虽然有背夫帮着背duffel bug和帐篷,但每天加减的layer、水袋、路上吃的零食还是要装在day pack里自己背的,对肩背的力量也有一定挑战吧。
  5. 带点开胃的肥宅快乐餐吧同志们,没有辛拉面我估计撑不过summit day。。。Bloks和日本出的那种葡萄软糖效果比Hi-Chew好,感觉后者因为里面有奶味有时候会催吐。后悔没带榨菜了,没胃口时那个是我大脑里想要的味道。
  6. 除了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还有一种冷叫你向导觉得你冷。我大胆猜想,从旅行社的角度出发与担心你穿多了不舒服相比他们其实更担心你穿少了被冻病了,所以常常让你多穿。这时候就要聆听自己身体最真切的召唤(以及相信始祖鸟这些高端户外品牌的价值),灵活加减layer了。
  7. 像UK网站上说的那样: Get eight hours of sleep per night. Don’t worry. Be happy :)